堵波塔第六层稀稀拉拉散乱着人骨，也不知上一个被关进来的是犯了什么罪过，又在这里苟活了多久。
墙壁顶上开了一扇很小的天窗，白日里透进来的光还算明媚，夜里便阴寒些，让里面的人不至于混淆昼夜。季无衣坐在地板中央，曲着一条腿，搭在膝盖上的那只手里握着一支木簪。
他仰头看着那扇天窗，被窗格分成一束束的月光打在他手中那支凤头簪上，光线里是飞舞的灰尘。
季无衣一遍遍回忆着在无量碑前看到的那些画面，原来那日阿玥在他身旁所言并非空穴来风，他和生吞是有几分相似的。
只是遗憾，最终以这种方式和爹娘相认。
六层大门在这时吱呀一声被推开，季无衣并未转头去看，左不过是三大门派掌门之一。
来人脚步极轻，若不是方才的开门声，被锁住一身灵力的季无衣根本无法察觉对方的靠近。
末了，季无衣视线中出现一双玉色软缎长靴，再往上，是一身同色锦袍，一侧手腕上有一个狰狞可怖的咬痕。
季无衣抬头，看见那张气定神闲的脸。
“九尾。”季无衣说着，淡淡瞥了一眼对方腰间的乾坤玦。期1扒{扒"午'九&铃.整-文)
对面像是直到他心里在想什么，略略抬手，把玉玦翻了个面，背后不是九天宗的名字。
季无衣便把眼睛放下了。
凭九尾的能耐，如今想拿到哪块乾坤玦都不是什么难事，只要别染指九天宗，他也不想多插手什么。
九尾弯腰，看着对他视若无睹的季无衣，又扫了一眼季无衣手里的簪子，眼中划过一丝促狭：“不问我来这里做什么？”
“我不问，你就不说？”
九尾狭长的眉眼笑得弯了弯：“我来救你。”
“别把话说得那么冠冕堂皇。”季无衣头也不抬，声音波澜无惊传到九尾耳朵里，“你控制我娘，要她交出乾坤玦，交不出，你便让她来抢。抢不到，又从我这里打主意。”
季无衣不动声色把簪子收进袖中，目不斜视地望向墙顶那扇窗户，不紧不慢道：“最初利用无忧跟我做交易时，你本来可以直接让我交出乾坤玦，但你没有。为什么？”
他侧目，回敬九尾一个带着笑意的眼神：“我猜是你不敢。”
头顶九尾的呼吸声顿了顿。
季无衣心想自己大概猜对了。
“那个时候的你不敢靠近堵波塔，再准确点，也许是不敢进入堵波塔第七层。第七层里有你害怕的东西，所以你即便拿了乾坤玦没用，就干脆让我替你盗取摩诃舍利。再往前，你也是想方设法让我娘守在这里抢乾坤玦，没有亲自过来。”他继续道，“可你现在怎么又那么大摇大摆地来了？因为你害怕的东西不在了。”
九尾不接话，眼角骤然一缩。
又听他说：“镇塔八虎，原为摩诃萨陀所救，后受天道所遣，守摩诃舍利，看六界众生非皮非骨，不着所相，一眼识魂。某种意义上，它们是天道的武器。”
季无衣缓缓转头，盯着九尾，一字一顿道：“你到底是谁？为什么怕它们？”
九尾无声与他对视，二人陷入片刻沉默。
未几，前者低头一笑，调侃道：“真不知道你娘是因为沾了你的光才那么聪明，还是你因为她脑袋才那么灵光。”
言及此，季无衣一直堪称从容不迫的脸色才陡然一变。
“玉惊空。”他眉眼间压着一丝怒意，“她叫玉惊空。”
“随便她叫什么。”九尾别开脸，直起身子，又掸了掸衣袖，“这跟我今日所谋之事无关。”
“那你所谋之事是什么？当真来救我出去？不见得吧，九尾。”季无衣轻念着最后两个字，再次把目光投降窗户口，“我十岁以前，一直不受控制，我娘把我关在堵波塔，看似是为了囚住我，实则是为了保护我。因为她比我聪明，她从被你盯上开始，就看透你的打算——是要控制我。她猜到你的身份，知道你不敢进入堵波塔。”
“后来她想办法用那道刺青封印住我，我得以出塔，可你也因为那道封印奈何不了我，所以你继续操控我娘——目的从一开始的让她交出我，变成了让她为你盗取乾坤玦，偷出舍利后毁掉，让我在人前彻底失控，最后被关进这里。”
“等我被关进这里，你再来找我，以救我出去为条件，和我继续做交易，达成你的最终目的。”
外头乌云蔽月，窗格里透进来的光一点点被黑暗吞噬。季无衣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：“九尾，你最终想要的，究竟是什么？又为什么利用的，偏偏是我？”
塔中一片安宁。
末了，九尾轻笑一声：“这两个问题，都是同一个答案。”
他说：“我最终想要的，就是你，季无衣。”
乌云撤开，月光照回来，照在季无衣的侧颊。
再次有了亮度的塔内，他正转头冷冷盯着身旁的男子，脸上半明半暗，目光锋利如芒。
“别误会。”九尾向窗边踱了几步，负起手来，背对季无衣，“我对你这个人怎么样不感兴趣。我要的是你的壳子，你被天道封印的力量。”
“壳子？”
九尾仰头，从他的位置正好能瞧见窗外半块月亮。
他好好欣赏了一下，心情颇佳地问季无衣：“听说过创世青莲么？”
自混沌而生，上古十大神器本源，得之可开天破地，搅乱乾坤。
季无衣不置可否：“你想说什么？”
“我想说，你现在所处的一切，并不全是因为我。”九尾微微侧身，脚下细长的影子延伸到后方的黑暗中去，“五颗青莲莲子散落会元，虽以六界众生相轮回显形，实际上极少修成凡人。只因天地万物，人虽在凡尘，却为灵气之最，不沾清浊两极，虽魂灵受限于肉体凡胎却也因此得享七情六欲。青莲莲子过刚过强，难通灵性，入了六道轮回也易折易夭，这也是天道用这种方式封印它们的原因。”
九尾倏地转过身，直勾勾看着季无衣：“可它们一旦转世，通灵通情，便最容易觉醒本源。”
“你今日的下场，早有人事先尝过。”他往季无衣身前迈了一步，躬下身，二人面目相隔咫尺，“天道忌惮莲子。即便我不作为，它也不会放过你，你横竖都是要在这里走一遭的。”
季无衣抬眼，两双对峙的视线摩擦出阵阵杀气。
“我凭什么信你？”他眸色深沉，淡淡道，“青莲莲子，这么高一顶帽子，你动动嘴皮子，我就戴上了？”
“你可以不信。”
九尾面色如常，只指了指脚下：“一座堵波塔，六层恶灵。”
他顿了顿，用一只脚轻轻踏几下木板：“就这么点破木头，怎么困住它们？”
季无衣不言。
九尾轻哼一声：“你也不见得没有猜到。”
“三颗舍利，封印的到底是什么，八只神虎，守的是舍利还是别的东西。季无衣，你难道不想知道？”
他突然伸手捏住季无衣下颌，逼迫对方仰起头来看着自己：“天道费尽心机，却还是百密一疏。当它发现莲瓣碎片和你一起落入这个会元时，才急匆匆利用摩诃萨陀为借口把碎片藏在了这里。莲瓣生来亲近莲子，要不是我抢先一步在你拿走舍利之后将其取走，你以为，天道会就这么判你好端端坐在这？”
“季无衣，等他找到莲瓣碎片之时，就是你这具肉身的死期。”
九尾一把撒开他，手上用了力，连带着让季无衣别开了脸。
季无衣就着这个姿势，一动不动。许久，才抖了抖肩，像是在笑。
九尾闻声蹙了蹙眉，冷视着他。
“上一颗莲子，我见过的。”季无衣笑够了，不紧不慢道，“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头，他如今替天道办事了。所以上次在扶桑道，你见到他，才气急败坏让我娘一箭射死他——即便你知道他根本死不了。”
他斜斜乜了九尾一眼：“天道现在不杀我，是因为他想像收服那个老头一样收服我。那你呢？”
季无衣正过脸，一句一句想明白老头当初给他看命说的话，渐渐心如明镜。
那疯子哪里是给他看命，分明就是借他季无衣的命，话里话外给九尾警告罢了。警告九尾，他想做什么，天道其实一清二楚，就看他俩，谁争得过谁。
“你事事先天道一步，又想跟我做什么交易呢？界法？”
九尾脸色一沉。
季无衣眼底闪过一丝嘲讽：“你占了这只小狐仙的壳子不够，还想把我挖空打算盘。打完我的算盘，下一步，是想取代谁的位置？”
图穷匕见。
九尾神色森然，懒得再跟他废话，伸出负在背后的那只手，摊开掌心，少顷，幻化出一把晶剑。
“你不是不信我的话么？”他把剑递给季无衣，“青莲莲瓣，除了上古十大神器认定的神主，其他碎片，只有莲心才能唤醒。季无衣，你拿起它试试，看它会不会认你为主。”
季无衣垂下眼，凝视着九尾掌心那把晶莹剔透的长剑，看了不知多久，忽地错开目光：“你走吧。”
“季无衣！”九尾低喝一声，半是威胁半是诱导，“你自己清楚，两瓣废了的舍利只能镇压你一时半会，待舍利压不住了，你失控变成疯子有多难堪不说……”
他凑到季无衣耳边：“辽玥呢？你不想见辽玥了？”
季无衣睫毛颤了颤。
想啊，怎么不想，发了疯地想。
见了以后呢？他怎么面对他？怎么告诉他，自己杀了生父生母，杀了满门的人，害得所有人连转世超生都永无可能？
有些名字不能提，一提起来，季无衣整个人就胆小得可怜。
他的阿玥，他越是想见，便越不敢见。
倒不如一辈子躲在塔里，疯也好痴也罢，权当自己死了来得心安。
六层大门再次吱呀推开，又合上。九尾站在门外久不迈步。
他沉默半晌，自语道：“季无衣，你很快就会答应的。”
门内季无衣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，一手仍旧像九尾来前那样搭在膝上。
他的袖口中慢慢滑出一支木簪，滑到季无衣掌心，被轻轻握住。
床外云雾散了又去，月将西沉，塔内蒙蒙微光中，响起一声轻叹般的低喃。
“阿玥，你现在在做什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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