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城的天,说变就变。
似乎是为了应和这诡谲的人心,前一夜还是星月朗朗,第二日傍晚,天色便毫无征兆地阴沉下来。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着皇城金色的屋顶,仿佛一块巨大的、脏污的幕布,将天地间所有的光亮都吞噬殆尽。紧接着,豆大的雪籽便噼里啪啦地砸落,很快,就化作了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。
北风如鬼哭狼嚎,卷着森白的雪沫,像无数冰冷的刀子,疯狂地抽打着宫殿的琉璃瓦,发出凄厉的呜咽。不过一个时辰,整个紫禁城便被笼罩在一片苍茫的白色之中,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座孤寂的牢笼,和无尽的严寒。
承明殿内,上好的银霜炭在地龙中烧得正旺,将殿内烘烤得温暖如春。
但这股暖意,却丝毫无法驱散姬瑶身上的彻骨寒意。
她病了。
自从那日从太庙回来,窥见了先帝遗留的、那足以颠覆王朝的秘密之后,她便倒下了。不是外感风寒,而是一种从内而外,从灵魂深处透出的疲惫与病态。这病,太医束手无策,汤药毫无作用,因为它源自一颗早己千疮百孔的心。
此刻,她整个人蜷缩在厚重华美的锦被里,往日里那张清冷孤傲、令满朝文武不敢首视的容颜,此刻却烧得通红,小得仿佛只有巴掌大。然而,她的嘴唇却毫无血色,干裂起皮,与脸颊的潮红形成了刺目而惊心的对比。
“水……水……”她无意识地呢喃着,眉头死死地蹙在一起,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碎的汗珠,不住地颤抖,仿佛正陷入一个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的痛苦梦魇。
我焦急地守在她的床边,魂体因担忧而明灭不定。我多想化为实质,为她拭去额上的冷汗,为她抚平紧锁的眉头。但我什么也做不了,我只是一缕孤魂,连触碰她衣角的资格都没有。这种无能为力,比死亡本身更让我煎熬。
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,每一次吐息都带着灼人的热度,仿佛要将她肺腑中仅存的生机都燃烧殆尽。
“军营……好冷……雪好大……”
她忽然含混不清地吐出几个字,声音微弱得几乎要被殿外的风雪声吞没。
我的心,猛地一揪。
军营?她梦到了军营?是哪里的军营?是我想的那个地方吗?
“别走……裴照……别丢下我……”她的手在锦被下胡乱地摸索着、抓挠着,仿佛想要抓住某个早己逝去的、珍贵无比的东西。
我的魂体剧烈地颤抖起来。她梦见了我,在向我求救。可我,却只能像个看客一样,站在这里!
“孩子……我的孩子……别怕……娘在这里……”
突然,她的话锋被撕裂,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、破碎的呜咽。两行滚烫的泪水,不受控制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,迅速没入鬓边的发丝,留下两道深色的湿痕。
孩子?!
这两个字,如同一道九天惊雷,在我魂体深处轰然炸响!我如遭五雷轰顶,整个虚幻的身躯都凝固了,几乎要当场溃散。
她说什么?
孩子?
她哪里来的孩子?她和谁的孩子?!
无数个疯狂而恐怖的念头在我脑中疯狂乱窜,每一个念头都像一把利刃,将我的魂体切割得支离破碎。难道……难道在我不知道的时候,她曾有过……
不!不可能!我绝不相信!她是天底下最高傲、最洁身自好的女子,我了解她,就像了解我自己掌心的纹路!
可她此刻的悲恸,那份发自灵魂深处的、撕心裂肺的绝望,却又如此真实,真实到让我心痛欲裂!这绝不是伪装,更不是梦话,而是一个被埋藏了二十年,此刻终于再也压抑不住的、血淋淋的伤口!
我疯狂地想要靠近她,想要探查她的梦境,想要知道那让她痛苦至斯的秘密究竟是什么。可我越是焦急,魂体就越是不稳,只能徒劳地在她床边盘旋,掀起一阵微不可查的气流,吹动了床幔的流苏。
就在我心神大乱、几近崩溃之际,厚重的殿门被轻轻推开,一道寒风裹挟着雪沫涌入。一个须发皆白、提着药箱的苍老身影,在掌事宫女的引领下,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。
是太医令。
他看到姬瑶病中的模样,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,神情瞬间变得凝重。他快步上前,顾不得行礼,便将三根枯瘦的手指搭在了姬瑶雪白的手腕上。
闭目,凝神。
良久,他长长地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那一声叹息里,包含了太多的疼惜、无奈,以及……洞悉一切的悲悯。
“陛下这是……心病啊。”他摇了摇头,对一旁焦急万分的掌事宫女说道,“你们都先退下吧,老臣需要为陛下施针。”
掌事宫女犹豫了一下,但看到太医令不容置喙的眼神,还是领着一众侍女躬身退下,并小心地关上了殿门。
一时间,偌大的寝殿,只剩下病榻上昏迷不醒的姬瑶,白发苍苍的太医令,以及……我这个看不见的魂灵。
太医令并没有立刻施针。
他走到烛台前,将灯火挑得更亮了一些,然后转过身,对着我所在的方向,那片空无一人的空气,用一种只有我们两人才能“听”到的声音,低声开口:
“裴将军,老臣知道您在这里。”
我的魂体剧烈一震。他……他竟然能感知到我?而且如此笃定?
“您不必惊讶。”老太医令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悲哀,“您为陛下挡箭身亡,忠魂不灭,意气难平,这股执念,足以惊天动地。老臣一生与药石为伍,对这些虚无之事,也略知一二。您放心,老臣今日,并非要对您不利。”
他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。
我强行压下魂体的波动,静静地“看”着他。
“有些事,瞒了您二十年,或许……是时候让您知道了。”太医令的脸上,露出了极度挣扎的神色,仿佛即将要说出口的,是什么禁忌的秘密,会招来天谴一般。
他走到自己的药箱旁,打开了箱子。但他的手,却伸向了箱子最底层的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。他犹豫了许久,最终,还是一咬牙,从里面取出了一本早己泛黄、书角严重卷曲破损的陈旧诊籍。
那本诊籍,似乎承载着千钧之重,让他的手都有些颤抖。
“这……是老臣当年的诊籍,也是……陛下的半条命。”
他将诊籍捧在手中,如同捧着一件最珍贵的圣物,缓缓地、郑重地,走到了我的“面前”,将它翻开到了其中一页,借着床头明亮的烛光,展示给我看。
那一页的纸张己经脆弱不堪,上面的墨迹也有些许晕染。
但当我“看”清上面记录的日期时,我的整个魂体,都仿佛被冻结了。
——元熙二十年,冬。
那是我裴家军在西南平叛,打得最为艰苦、最为惨烈的那一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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