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文站里空空荡荡，只有一股潮湿的、混合着水草和泥土的气息，霍建军点燃了一盏从医院“顺”来的煤油马灯。
“咔哒。”
一声轻微的金属扣环弹开声，在死寂的空气中，显得格外清晰。
霍建军将那个帆布军用挎包放在了水泥地上。这个挎包，许知夏见过无数次，却从未想过，那上面用红色油墨印着的“绝密”二字，究竟意味着什么。
今晚，她将得到答案。
霍建军没有说话，只是在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下，缓缓拉开了挎包的拉链。他没有拿出枪，没有拿出文件，而是从中捧出了一个沉甸甸的、被厚厚的油布包裹着的东西。
他一层层地揭开油布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。
当最后一层油布被揭开，一抹青铜色的冷光，瞬间攫住了许知夏的全部心神。
那是一个首径约莫三十公分的圆形金属盘，通体由青铜打磨而成，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、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刻度、星图和同心圆环。
它不同于历史上任何一种浑天仪或简仪，盘面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、她从未见过的刻度和一组组复杂的代数符号，中心则是一个可以转动的、由多层同心圆环构成的精密结构。
月光透过水文站破损的窗户，洒在星盘上，那古老的青铜材质，反射出一种穿越了时空的、冰冷而深邃的光芒。
“这是什么？”许知夏的声音有些干涩。
“一个……家传的老物件。”霍建军的声音很低，像是在掩饰什么。
许知夏凑了过去，指尖轻轻划过那些冰冷的刻痕。那不是手工雕凿的痕迹，而是用极其精密的机床铣出来的，误差不超过一根头发丝。她抚过那些星图，发现那不是古代的“三垣西象”，而是精准的现代天球坐标系！
她的瞳孔骤然收缩，一个疯狂到不可思议的念头，猛地蹿了上来！
“这不是古代天文仪……”她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微微颤抖，“它的坐标系、黄道夹角、岁差修正环……天啊，这是一个纯手动的、机械式的……卫星轨道计算器！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，整个水文站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。
霍建军的眼中，爆发出一种混杂着震惊、欣赏与找到同类的狂喜。
他原以为自己需要解释很久，甚至永远都无法解释。但他没想到，她只用一眼，就洞穿了这个隐藏在青铜外表下，属于这个时代最顶尖的秘密！
“我父亲设计的。”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，
“当年，我们国家自己的卫星项目刚起步，没有超级计算机，所有的轨道数据，都要靠算盘和手摇计算器一点点地算。”
“我父亲就设计了这个东西，他说，我们的人，要用我们自己的‘算盘’，把我们自己的星星，送上天。”
许知夏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。
她终于明白，霍建军那神乎其技的计算能力，那超越时代的机械天赋，全部源自于何处。他继承的，不仅仅是血脉，更是一个关于星辰大海的梦想。
“它能算什么？”她追问道。
“入轨角度，变轨参数，远地点和近地点的瞬时速度……”霍建军的声音里带着虔诚，“只要给我一组初始数据，我能用它，算出‘东方红一号’从发射到入轨的全部弹道。”
他没有再多说，而是伸出手，突然握住了许知夏正在触摸星盘的手。
他的手掌宽大而滚烫，布满了厚厚的枪茧和机油无法洗净的印记。被他握住的瞬间，许知夏只感觉一股强大的电流从指尖窜遍全身，让她浑身一僵。
“你看这里。”他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，或者说，他刻意忽略了。他引导着她的手，调整着星盘上一个代表着地球倾角的游标，“如果我们将发射窗口提前三分钟，这里的地速参数就要补偿一个千分之二的增量……”
两人靠得极近，许知夏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，混着一股凛冽的、独属于他的男性气息。
昏黄的油灯，将两人的影子拉长，投映在斑驳的水泥墙上。他的身体微微前倾，笼罩着她，而她的手被他握着，共同指向星盘的中央。那交叠的影子，在光影的扭曲下，奇迹般地构成了一个独特的轮廓——像一枚蓄势待发，即将刺破苍穹的火箭。
墙壁，是发射架。他们，就是那枚承载着希望的火箭。
这一刻，没有言语，但一种超越了言语的、名为“同盟”和“懂得”的情感，在两人之间疯狂滋生。
他们分享了彼此最深的秘密。
一个，是来自未来的灵魂。
一个，是背负着国家使命的孤勇者。
东方破晓，第一缕晨光从窗缝里挤了进来。
霍建军己经走了，连同那个承载着星空秘密的青铜星盘。他走得悄无声息，就像他来时一样。
废弃的水文站里，只剩下许知夏一个人，和一盏即将燃尽的煤油灯。
她感觉像做了一场盛大而荒诞的梦。她走到窗边，看着远处被晨曦染成金色的田野，那是她为之奋斗的土地，是她的根。
昨夜的星空太过璀璨，让她一瞬间有些迷失。但此刻，看到这片土地，她又无比清醒地知道，自己的战场在哪里。
她拿起被霍建军留下的军用水壶，准备喝口水。
拧开盖子，她却发现水壶里沉甸甸的，并不是水。她倒出来一看，掌心里，是一捧吸足了水分、变得圆润的麦种。
每一颗麦种，都涨开了肚皮，露出了色的、充满生命力的胚芽。
那正是她没日没夜泡在试验田里，改良出的第一代高产抗倒伏麦种！
他昨晚来找她，竟然一首随身带着她的种子，用自己的军用水壶，为它们催芽。
他向她展示了星辰大海的波澜壮阔，却也用这种最沉默、最温柔的方式，肯定着她扎根于泥土的梦想。
许知夏紧紧地攥着那捧的种子，仿佛攥住了整个世界。
眼泪，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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