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青崖撑着一柄黑伞，在雨中缓步行走。
他的步子不大——或者说，是体重和短腿限制了他的步伐。林青崖的每一步，都谨慎地不让自已的鞋子踏入一个个积水潭中。在他身旁，是横贯小城的一条河——白虹河。
随着降水量的激增，原本还算是个旅游景点的白虹河，也撕去了平静白皙的假面，如猛兽般嘶吼、奔袭着。波浪翻滚，裹挟着污浊的浮沫，甚至会涌到岸边的沿河公园上，将低地变成一片泽国。
“已经一个礼拜了，这瘪犊子雨什么时候才能停？”
林青崖一面骂着，一面加快脚步，拐进了路边的一家餐馆内。
似是听到了他的嘴臭，天空中突然闪过一道惊雷。片刻后，滚滚雷声响彻了整个小城。与之相对应的，淅淅沥沥的雨声索性也变成了雨水倾泻的轰鸣，在耳边响做一片。
“一碗板面，加豆腐节和豆腐皮。”林青崖挑了张桌子坐下，如是说道。
满脸不耐烦的老板终于把目光从墙边的大屁股电视上转移，走进了里屋准备餐食。
一股莫名的寂寞，突然席卷了林青崖。
自小时候起，林青崖就没有见过母亲的模样，而父亲在母亲离去后，也是一蹶不振，整日以烟酒为伴。林青崖高中时，父亲也在一个雨夜归家时出了车祸。等林青崖得知消息从宿舍赶到时，只有满脸醉意的肇事司机，与父亲盖着白被单的尸体。
司机的家中很有钱。倒不如说，比起麻烦他更希望花一点对他来说微不足道的补偿，来解决后续的一应麻烦。
对于林青崖来说，这是无法拒绝的条件。
一笔巨额的精神损失费，让林青崖顺利地从高中毕业，上了当地一个普通的本科大学。
从一个文学类专业毕业后，凭着一点还说得过去的艺术细胞，林青崖离开家乡，来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城市，成为了某个三流剧团的编剧与客串演员。
举目无亲，熟识的三两个朋友又全在家乡。林青崖突然有些后悔，开始后悔自已为了避开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，而来到这个小城。
拿起手机想要打个电话，林青崖沉默地在手机的通讯录里翻了一阵，却又找不到一个想要联系的人。
微信置顶的聊天界面，看着自已从上个月开始，每天不间断的“早安”与“晚安”，以及断断续续的音乐推荐。满屏的绿色对话框，其中只夹着一两句敷衍的回答，林青崖突然笑了起来。
“舔到最后一无所有？”林青崖的笑容有些无奈，“可是貌似，我还没开始舔吧？真是的，好歹给个面子啊。”
点开了那个如少女酥胸般的头像，又点了一下右上角的三个点，林青崖把选项条拉到了最下面，“删除”两个字，此刻仿佛放着光一般。颤抖着手，林青崖小心地点击了那两个字。
左黑，右红。
很简单，很引人注目的选项。与此相比，上面那一串密密麻麻的字，只是对于过往无力的挽留而已。
突然，林青崖叹了口气，手指一动，点在了那两个黑色的“取消”上。
“透，删个人都这么多步骤。”
话音未落，一碗红彤彤的面放在了林青崖面前。
“那个，我没有要特辣，而且我的好像是宽面来着。。。算逑。”林青崖想要举手示意，那老板却径直走到了柜台前，眼睛半睁半闭地打起盹来。
“雨天，果然适合睡觉。”
摇了摇头，决心不打扰他的美梦。林青崖拿起桌上的醋壶，在碗里倒了两圈。
面条虽然劲道，但是咸而辛辣，林青崖不得不小口小口地慢慢吃。此情此景，若是落在他人眼中，那不断“呼哈”的场景，却是像极了一条可怜的饿狗。
还是一条脑满肠肥的胖狗。
花了比平常多十分钟的时间，林青崖才吃完这一碗面。碗底那红彤彤的面汤，让林青崖打消了原汤化原食的想法。
微信扫码，转账，大声地告诉老板已经转账后，林青崖顺手从一旁的桌子上抽了五六张劣质的餐巾纸，擦了擦因为吃面而同样红彤彤的嘴角。剩下的餐巾纸，就顺手装入裤袋。
“救命！”
“有人吗？！”
一阵若有若无的求救声，突然传到了林青崖耳边。
林青崖侧耳去听，那声音却又变得隐隐约约的，在巨浪的咆哮声与连绵不断的雨声中被搅了个粉碎，听不清楚。
眯起了眼，这是林青崖的一个恶习。每当遇到需要思考与取舍的时候，他本就不大的一对眼睛，在脸部赘肉与眯眼动作的双重挤压下，就会变得如狐眼般狭窄，显得阴险无比，这就让他本就无甚特色的面容大打折扣。
“看看去吧，起码报个警什么的。”林青崖自言自语道，然而他的行动却比话语更快。没有带伞，林青崖已经冲进了雨中，跑到了河岸的栏杆边。
透过细密的雨帘，林青崖眯着眼睛，才能勉强看到一个人影，在河里上下沉浮。
手中的手机屏幕上，“120”的号码显示正在拨打中，“嘟嘟”的忙音，让林青崖的情绪更加烦躁。
是一时的黄金精神作祟？还是自已实在活腻了？
林青崖也不知道。
他只是爆了一句带着别人母亲的粗口，然后，甩开手机，脱了外套，三脚两脚地蹬掉了已经湿透的鞋子，翻身骑上栏杆，纵身跳入了滚滚波涛之中。
那一刻，林青崖觉得，自已一定是通体带着金光的。
随后，浑浊的大量河水涌入了他的鼻腔、喉管，让他双目通红地剧烈咳嗽起来。咳嗽带来的，是更多的冰冷河水进入体内。林青崖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，明智地闭上了嘴。
与奔腾的河水比，人的区区力量，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？
一道巨浪打来，林青崖只感觉，自已的身子只能不受控制地随着水流的方向挪动，却是离之前的目标越来越远。
一根尖锐的树枝漂来。平日里，如林青崖，也能有数种方法躲过这根飞来的树枝。但在这无法挪动一丝半点位置的河中，这根树枝，径直朝着林青崖的头“冲锋”而来。
像极了风车变化的巨人，冲向骨瘦如柴的堂吉诃德。
林青崖只得勉强别过了头，那树枝擦着面庞流走，粗糙的树枝让林青崖的脸上多了一道带着血印的痕迹。
终于，不负众望地，那人影消失在了瓢泼大雨中，林青崖却视若无睹，此时的他并没有想太多，他只是奋力用自已并不娴熟的游泳技巧，朝那人影的位置游去。
巨浪一次次地扑来，从他的头顶重重砸下，林青崖只是，也只能奋力地抗下那一击，接着继续向前游着，顶着巨大的水压，尽力向前一点点蠕动着。
或许，林青崖骨子里是个游泳健儿，又或许是那老天关上了门打开了窗，那人影又一次出现在了林青崖身前不远的地方。
疲惫的身子里，突然生出了无限的力量。
脚下明明毫无任何助力，林青崖却如同蓄势良久后扑向猎物的猛虎一般，用一个标准的擒抱姿势，将那带着河水冰凉触感的躯体，用力夹在了怀中。
那躯体的主人，仿若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，紧紧环住了林青崖。
来不及低头细看，甚至都来不及感受一下身上紧紧贴着的柔软，林青崖奋力向岸边游去。
或许是上天这扇窗开的太大，二人无意中已经被浪潮送到了临近岸边五米的地方。放在平日里，这距离不过是短短几步。
但在波涛汹涌的白虹河中，这五米，就像是从生到死那么远。
很愚蠢地，一边奋力游着，林青崖一边想到了自已大学时候玩过的网游。
网游中的角色，通常都有各种各样的技能，而这些技能大多数，不会是纯粹的造成伤害，大多会附带着或强或弱的控制效果。林青崖此刻，只感觉有人对自已释放了“迟缓术”，自已就仿佛在粘稠的石油原油中游泳一般，
“干！”
林青崖清楚地感觉到，自已的力量正在急速流逝，现在的身体状况，哪怕让他将怀中的陌生人扔下，自已也没有力气游到岸边。更别提，这样的暴雨天，岸边就连一个帮忙的人都没有。
所以，林青崖做出了一个，可能会后悔，但绝对不会重来的决定。
没有考虑顶着巨大的水流能否成功，林青崖的手臂肌肉剧烈颤抖着，压榨走了他身上的最后一丝体力。而这最后的体力，竟是将怀中的陌生人远远推出了老远，几近碰到了岸边。
眼前，只有那陌生人的青丝飞舞。林青崖强行扯出了一丝微笑，身子缓缓地被河水吞噬，浸入了无边的黑暗中。
“如果有来生，你不得结草衔环来报答我吗？”
林青崖心中自嘲着。
窒息时喉咙的呜咽声，持久不断的耳鸣声，水流的闷响声，一阵阵逐渐远去的哭喊声，最后，彻底归于平静，再无半点声响。
阴云密布的天上，突然破开了一道口子。灿金色的阳光穿过云层，径直将这一片水域照的透亮。连绵多日的暴雨，也渐渐地停了下来，变成了稀稀拉拉的雨滴。
岸边，那名目睹了全过程的餐馆老板刚从餐馆走出，满脸诧异地看着这一幕。衔在口中的半支没有点燃的卷烟，也掉在了地上的泥泞中，与泥水混作一团。
一阵轻微的呻吟声传来，餐馆老板看向了河岸的方向，那里趴着一名奄奄一息、浑身湿透的女子。
伴着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，一旁不远的地面上，林青崖的手机微微震动着。
片刻后，屏幕亮了起来，锁屏是一个笑容甜美的女孩，新弹出的微信消息框中，那个粉色的头像，似曾相识。
“在吗？他和我分手了。”
不多时，另一条消息顶了上来。
“你可以来我家吗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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